第40章_有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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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刚过完元宵节,柏云峥便轻车简从离开晏城前往姑苏。

  姑苏柏府,家里下人从一过十五就开始打扫院落,不能让主子一来看到一点不尽意的地方。

  柏云峥到云园子里处理完余留事物,便一人独自出门。冯启在身后问要不要跟着,柏云峥说句不用。冯启想着也是,主子又一个多月没亲眼看过那棵树了,这一回来肯定要去瞧瞧。

  柏云峥踏出门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意平书铺已经开张,门脸不大,却擦拭一新。门口挂着副红对子,看着显得精神喜气。店里正高兴自己过年又长高了一点的小福子正上蹿下跳地打扫卫生,袁掌柜坐在太师椅上侧着身子拨着算盘,一扭头,见门前空地站着一白袍男子,正仰头看自家的牌匾。

  袁掌柜认出人来。出门迎接:“柏公子,过年好啊!”先道声问。

  柏云峥也拱拱手,眼朝店内扫了一眼,知他寻得是谁,把人请进店内上杯茶,这才说道:“东家一过初五便往郊外庄子去了。这几日还不曾来店里,想来不曾回来。”柏云峥嗯了一声表明自己知道了。

  袁掌柜心里暗叹气。有些人来了他自是好打发,如那钟离小公子,还有隔壁的程昀;可有些人,在他面前,你只有老实说实情的份。就这通身的气派人家明明没露一点锋芒,温润如玉地坐在那,就让人忐忑不安,不敢有丝毫怠慢、遗漏。

  他家老板怎么招惹上这样的人物。是,一开始第一次见徐佑依跟这人在店前道别,他心里忖着道听途说来的人家如何富贵,起了心思让东家考虑考虑。

  可真和这人坐在一起,共处一室,才感觉出巨大的差别来。也不知东家和他相处是,有没有这种微微喘不过气的感觉。

  柏云峥抿了两口茶,小坐片刻,什么话都没再问,最后之说声告辞便走了。袁掌柜目送人走远,刚才一直在柜台内装鹌鹑的小福子跑到掌柜身边:“掌柜的,这是谁呀!平日里咱们书铺可没来过这样的人。”他之前见过柏云峥几回,可他年纪小,见识少,不知怎么形容柏云峥,只说

  “没见过这样的人”。袁掌柜一嗔,回桌前算账。

  脑子里也随着刚才小福子的话转着:他们书铺平时来的都是什么人,苦读十载的书生、略显文雅的识字先生、小姐,顶天了是钟离那一种家中小富小贵的纨绔子弟。这些人,读书还成,识得几个字,真正世上的经济学文又挨得上几件?

  刚才人家的气派是俗世红尘中杀伐决断磨练出来的,即便撇去这不讲,刚才人家的气质比那些读书人还像读书人。

  袁掌柜生意做得不大,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好在读过些书,再加上父母早亡,全靠自己,养成他没事爱琢磨的习惯。别说,琢磨久了,真让他长了几分看人的眼界、揣度人的心思。

  郊外,庄子。徐佑依只带了墨言墨画住在这儿,庄子里还有些做工的下人。

  姑苏城里数得上的人家在这儿置办得都有庄子。如果说姑苏城的景色精致,是十分;那么这里的美景就带着上天的巧夺天工,是十二分。

  这个庄子是安臻和送给她的。几年前她离京,刚开始她四处观看,居无定所,臻和也不和她通信。她以为臻和生她气,不愿意理自己了。

  准备在姑苏定居没多久,臻和就派人送来了这个庄子的地契。看到礼物的时候,徐佑依会心一笑。

  每年惯例春节时她要来住几天。除夕她不愿在这儿过,因为她控制不住会回想往事,所以她让家里下人在春节间都照往常时间上工。

  以前她觉得自己特无畏,因为她不怕孤独;可现在,这种感觉太不好受,特别是当回忆和痛苦袭来,她希望有熙攘声打断她的思绪。

  过了春节正日里那几天,变好了许多。她也顺手给下人放个假。虽然薪钱、赏银多多地给,春节不能陪着家人过,终是不美,让人有怨言。

  到了郊外庄子,徐佑依把绣样也带来了。还是隆冬,院外也没什么景色,徐佑依没事儿便在屋内画画花样儿,和墨言缠缠绣线;坐的懒了,就出屋门转转,好在院子够大。

  这院子精致不如城内的园子,粗狂又不如西北的硬气。但就是这样怎么就那么严丝合缝地合自己的心意。有时她不住地想:她前脚到姑苏,地契后脚就到,哪里有功夫翻修整理。

  是不是一开始在她走南走北瞎逛的时候,臻和就料到她会在这江南定居。所以早就提前准备。想到这儿,徐佑依脸上的笑更加真实。

  傍晚,徐佑依正嫌坐着有些冷,准备睡觉,墨画进来禀报:“北边送节礼的来了。”说完恭敬立在一旁。

  徐佑依下榻动作一顿,神情不明地说道:“请进来吧。”墨画依言而出。

  院子里,天已苍黑,又是郊外,周围一片寂静,连狗吠都没有。

  立在院子中的黑衣人见徐佑依出来,单膝下跪请安,徐佑依声音低沉冷静如这黑夜:“免礼。”

  黑衣人起身低声说道:“主子爷吩咐奴才几人把节礼送到,请姑娘过目。”双手把礼单递上。

  徐佑依接过看也没看,手背在后面说道:“把东西搁库里就走吧。”说完转身进了屋。

  墨言两人招呼引路让这一行人抬东西,归置完整,墨言两人也只站在一旁不说话。黑衣人无法,一声“告辞”,领着人扬长而去。

  一行人快马而来,快马而去。没了几车负重,走得更快。颠簸在马上,那黑衣人如坐平地,心里却又自己的思量。

  他也算是成昭帝的心腹,不然,给徐姑娘送礼这件事不会交给他办。他以为徐姑娘会交代些什么或问些什么,他也好回去回成昭帝的话。谁知今次和往年一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这位也算主子,人家不说,他不能越了规矩说或问。只好带着一肚子的话原路返回。

  屋内,墨言墨画禀报人已经走了。徐佑依挥手让人退下,窝在被窝里,出神了一刻,拿起被她带到床上的那张礼单。

  打开,长长的、密密麻麻,光从字面上就感到一阵珠光宝气、富可敌国的气息袭来。

  这礼,又比去年厚了一倍。

  徐佑依翻身把礼单放下,这几年她定居姑苏后,每年春节,沈弘渊都派人把年礼送到庄子上。之前去年的比前年的略厚一些,她知道是她离开时日愈久,他的愧疚愈重,所以只能多给金银补救。

  可这回。礼单上的礼物数量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上面价值连城的宝物双手也数不过来。花些小钱是弥补愧欠,下这么大重本,徐佑依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可惜,现在时机不到,她不能给。即便要做,也要按她的方式来,不会再像漠北城中和东征路上一样,一切以他的利益为中心。

  徐佑依侧着身子又看一眼单子,这会儿有心思在心里打趣:若是等他急了,是不是要开始把国库往她这个庄子里搬,那臻和准备的庄子有点儿小。

  想到臻和,徐佑依收起脸上笑意。

  臻和一直身子不好,这么冷的冬天,也不知过得难挨不难挨。心里想着,便躺不下了,把墨画叫来吩咐道:“咱们这回回城,你顺道再去趟灵泉寺,多多的舍些香油钱,让住持多年几遍经文。”正事上墨画从来不打岔,立马点头应下。

  徐佑依这才感到些许心安,复又躺在床上,望着床顶莲花白纹样的帐子发呆。今年刚到庄子,墨画整理屋子,问她要不要换顶帐子。她说为什么。墨画说:“粉白莲花虽好看。大过年的屋里还是要挂个喜庆些的颜色。”她没让换,墨画也不再说什么。

  望着头顶蜿蜒的荷花茎,徐佑依出神:莲花这东西,她无感。世人眼中的高洁、君子之象征,恰恰这两个词她尤其鄙视。

  臻和喜欢,臻和最爱的便是千瓣莲。当年那在漠北城那样气候不适宜的地方,臻和坚持养活了一小池的千瓣莲。

  她自傅家被送到沈宅,见臻和散心时爱在池边端坐着,她也没事儿就在旁边打转。

  一日,安臻和叫住她问:“也喜欢这莲花吗?”

  那是她刚到安臻和身边没多久,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

  他好像也没惊讶:“为什么不喜欢?”

  徐佑依随意答道:“不为什么,就是没感觉罢了。”徐佑依本身没这么任性,但在傅家憋屈了两年,很有种想放肆一下的感觉。

  安臻和却不生气,徐佑依反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呢?”

  停顿几秒,“因为它是佛祖座下。”说完,看向徐佑依,不知她懂不懂。

  徐佑依脱口而出:“《阿弥陀经》说,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爹爹死后好长一段时间,她总做噩梦,哭着醒来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如此反复,只好读佛经。时间长了,不知是真有佛祖庇佑,还是她开悟了,噩梦才停止。可即便手边佛经一刻不停地读着,她却是不信的。

  “你信佛吗?”徐佑依反问。

  “我十岁父母俱亡,家中把我送入佛寺中,日日跟着师兄诵经、拂尘。如果不是沈侯爷将我带到漠北,现在,我已经出家。”说起这段不平的身世安臻和的脸上也是一派安然,和那端坐在上的菩萨真有几分相似,不喜不悲。

  安臻和答完,心中也略感惊讶。这些往事,他从来不说,不是因为不可告人,是没有诉说的必要。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刚来几天的小姑娘说这些,或许这就是佛祖说的缘分吧。

  徐佑依听他说完,面上不显惊讶和怜悯,而是翘起嘴角,“那这算是佛祖渡你,还是佛祖把你抛弃了。”出口狠戾。

  安臻和转身看向笑的一脸无辜的小姑娘,久久不说话,久到那莲花上的淡粉色都要消失了,安臻和的眼中半是怜悯半是了然半是决绝地笑了。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和臻和有了默契,即便刚认识几天,却好似知音相交。

  臻和说他信,她便信他。

  徐佑依一直以为安臻和只是平淡地喜欢千瓣莲,对它没有任何执念,就像他对时间其他事物没有任何执着一样。

  有一年,夜晚。臻和糊涂醉酒,坐在廊下痴痴地望着一池莲花。那天风大雨大,花瓣荷叶在池中飘摇。她放心不过。轻声上前:“阿和。”彼时他们已熟悉。

  安臻和似乎没听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臻和。半是担心半是害怕地拉着他的衣袖:“臻和,你怎么了?”

  他半晌扭过身子,“你可曾听过莲花的心?”双目通红,气息不稳。

  徐佑依半蹲着摇摇头,眉目可怜。

  可安臻和似乎没看见,双目虚空地说:“可千瓣莲也有心那!”声音似悲鸣。徐佑依不知他说的什么,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只紧紧扑到他怀里,哭声喊道:“臻和!臻和!”似悲悯,似恐惧。

  那一夜,她伴着臻和在廊下做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臻和便恢复了正常,好似不曾出现在昨天。

  从那天开始,她不爱千瓣莲,却重视它。因为臻和对它有执。

  她知臻和半生坎坷,无欲无求。又在寺庙长大,只差普度众生。可他心里的苦、怨、情、念却无处排解。那晚他问她难道不知道千瓣莲也有心吗?

  徐佑依听懂了,可她会装作没听懂,甚至没听见。因为这才是臻和真正的禁忌。

  她与臻和能成为知交好友,不是因为两人依偎在一起相互舔舐伤口;而是变成一堵墙、一把剑,对方不愿示人的,就为他遮挡。

  臻和,臻和。徐佑依默念他的名字:即便我前程未卜,结局早定,却仍希翼你信佛多年,终有福报。

  臻和,该舍的都舍了吧!

  床榻上,迷糊间坠入梦乡。听见有声音说:你都舍不得,叫他如何去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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