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_望春心(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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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不欢而散的半个月里,谢昀和殷罗一面都没见着。

  其实谢昀上门过几次,最后都被她婉拒了,殷罗恍惚间记起,几年前谢昀来和她告别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快要入冬,花花草草逐渐枯萎的季节。

  她的心思,该有的不该有的,也该随着一并枯了,再卷着冷风吹落进黄土里,深深埋起来,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滩无人问津的烂泥巴。

  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殷罗正投向屋外的视线突然被窗户上倒挂下来的东西遮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就听见一声十分熟悉的:“和绮。”

  殷罗的身子猛的一僵,缓缓抬起头,就对上了梁王倒过来的脸。

  ……这人怎么进来的?!

  谢昀的脸色和语气都有种别别扭扭的尴尬:“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跟你谈谈。可你总不见我,我只能这样了。”

  殷罗整个人有种心如死水的平静:“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没什么可谈的。”

  谢昀跳下来,和她面对着面,欲言又止地顿了一下,低声说道:“我回去之后想了很多,现在才知道我以前对你做的那些事有多过分,我这些年在外面浪的多了,还从没这么闹心,这么难受过。可是对于你说你喜欢我喜欢了十年这件事,我并不觉得烦,觉得烦的都是狼心狗肺!和绮,你也不希望咱们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而且我不想辜负你,真的不想。”

  殷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她说。

  谢昀又道:“真的,我这个人就特别不是东西,可也不是全然丧尽天良。我也想知道,你……你是怎么做到,喜欢一个人能喜欢这么久的?”

  殷罗抬起头直视着谢昀,目光有种令人心悸的认真:“你对我而言,和那些只想春宵一度的人对你而言,看似都是喜欢,其实根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谢昀不解。

  “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殷罗轻声说,“可你对那些人所谓的喜欢就像露珠一样,看着挺美,其实没一会儿就化了。你的做派,不就是得到一个丢弃一个吗?你说你不喜欢耗着,不喜欢拖泥带水,你有没有想过,被你抛弃的人里面会不会有对你生出真心的,想跟你认认真真过一辈子的?”

  谢昀愣了一下:“……过一辈子?”

  她想了想,道:“没有,和我在一起的人,基本上都是跟我一样的人。那些会动真心的我不会招惹,如果有一天分开的话,就可以不必黏黏糊糊的,说走就走了,谁也不会伤心。”

  殷罗苦笑了一下。

  所以说……她们两个从本质上,就压根不是同一种人。

  谢昀见她的神色有点落寞,心里莫名有些难受的慌——自从她知道殷罗对自己的心思后,就再也无法正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了。

  她想了想,突然试探般地说道:“那你……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殷罗:“什么?”

  谢昀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达,颇有些语无伦次的窘迫:“就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尝试去喜欢你,不是我习以为常的那种喜欢,而是你刚刚说的那种,想跟一个人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殷罗足足愣了好久才回过神,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现在是我喜欢你,要给机会,不也应该你给我机会吗?”

  谢昀摇摇头:“不,不是,我没有办法给你机会,那看起来就是出于同情和愧疚之下的施舍,不是真正的喜欢。只有你才有资格给我机会,因为你喜欢我。”

  她往殷罗的方向走了一步,轻声问道:“你允许我喜欢你吗?”

  殷罗听完这番言辞,被梁王不无清奇的思路给震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再然后……

  嘘,不可说。

  梁王为了证明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直接将此事摊开着说到了女皇面前,末了直接张口请求陛下赐婚。刚好秦岫也在,这君臣二人的心里简直是惊涛骇浪,当场就沉默了,良久,女皇突然站了起来,几步走到谢昀面前,惊诧化为满腔怒火,立时便发作般狠狠踹了谢昀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同时怒斥道:“你个畜生!”

  女皇颤颤发指:“你……你在外如何行为放纵,朕都不管,如今竟把手伸到朝臣身上!你当朕是死的吗?!”

  “母皇这是什么话!”谢昀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拔高了声音反驳,“殷少主能跟那些青楼伎子比?难道儿臣留恋风尘,您就面上有光了?!”

  “你还敢顶嘴!”若非秦岫胆大妄为地拦着,女皇险些一脚踹死这个不孝女,“她是什么人?殷筌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你是铁了心要让人家断子绝孙?!我告诉你谢昀,你要再这么无法无天地胡闹下去,你就给我滚回封地!也不用再回来了!”

  从小到大,女皇虽心在前朝,却也并没有因此就对二皇女疏于管教,哪怕谢昀气地接连让好几个师傅辞官归乡,往后更是放飞自我。女皇自诩并没有过于沉迷后宫美色,怎么就偏生养出这么个上梁正下梁歪,只会给谢家抹黑的玩意?

  女皇都愧对列祖列宗!

  她缓缓倒了口气回去,忽然缓慢地抬起手来,指向了勤政殿的大门。

  “你现在去殷家,找殷家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若她同意也罢,若她不同意,你任她处置,就是死在殷家,朕也不会再过问一句。”

  梁王支使着快要跪到僵硬的双腿,缓缓站了起来,躬身说了句遵命,随即退了出去。

  “陛下消消气。”秦岫低眉顺眼站在一旁,不痛不痒地劝了一句。

  按理来说谢昀开始打算自己的婚事,该是件普天同庆敲锣打鼓都不为过的好事——这王八蛋靠一张嘴寻花问柳数十载,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现如今终于肯收收心了,可秦岫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自己的好友……着实被惊了一下。

  她直到现在才回过味儿来。

  “朕这几个儿女,没一个是让朕省心的。”女皇兀自揉着眉心,却听秦岫语气轻声细语地说,“不是还有魏王殿下么?”

  “魏王?”提到这个女儿,女皇似乎是有气无力地嗤笑了一声,“庸才,不成器。”

  顿了一下,她又若有所思地沉吟道:“朕虽觉得为时尚早,可朝中已经开始论起立储之事,若是封太子……罢了,不可。”

  封一个郡王的爵位就能让外头的大臣发疯似的吵个没完,若是不顾一切地再把儿子推到储君的位子上,届时又该掀起一场不小的腥风血雨。

  更别说她千秋之后,皇位又要如何动荡。

  可见江山大业岌岌可危……只是危的不对地方。

  秦岫出声道:“其实今日微臣进宫,是想让陛下见一个人。”

  秦岫鲜少把人举荐到她面前的,这还是头一次,女皇顿了一下道:“什么人?”

  秦岫先道了一句失礼,然后转头对外道了一句:“进来吧。”

  话音刚落,勤政殿的帘子被掀了起来,走进来一个不陌生也不熟悉的年轻人。

  女皇的眉头微微一皱,第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狐疑道:“这不是定平侯家的世女么?”

  秦尧膝下侯府的养女,这位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调了,只要是姓秦的人,无论有无血缘关系,以往在女皇眼里都应该是膈应人的存在,可此时此刻,她不由得打量着面前这个人的一眉一眼,年轻人形容端正温雅,眉目间流淌着一种说不出的和煦,突然就让女皇出乎意料般,从里面察觉出了一点熟悉的影子来。

  秦岫躬身说道:“世女有话想对陛下说,微臣不宜旁听,先行告退。”

  待秦岫走出勤政殿,侯府的世女突然猛的往地上一跪,神色说不出的动容凄恻,石破天惊地张口叫了一声:“母皇!”

  自从喝了那盏被女皇屈尊降贵亲手端给她的茶,秦岫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不妥,依旧是那副病恹恹半死不活的样子,那药似乎是从内里开始,一点点地腐蚀着她。

  女皇于她而言固然可恨,可她的确没了再恨一个人的力气。

  如果能拿她这条薄命去换她姨母的命,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定平侯今年四十出头,如果秦岫也不幸去世,秦尧就是不二的秦家家主,她还有时间去娶亲生子,况且,秦淮这个正牌的大皇女身份揭晓,秦尧又于她有养育之恩,哪怕是认祖归宗改了姓谢,想必也会暗中护得养母平安无虞。总不至于让她们家断了香火。

  可到了那时候,她怕是已经走上了黄泉路,去和家人团圆了。

  只是难为了秦尧,妹妹死的时候她远在边疆无能为力,好容易回京了,还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顾家人多势旺,也没什么是需要她去费心费力打点的,顾衠那个兔崽子虽然一天到晚巴不得她这个表姐不好受,可还有顾衡在,就算真开心的不得了那也必须装模作样的哭一场才行。

  ……还是算了,兔崽子在人前鬼哭狼嚎完了,谁知道背地里会不会偷偷给她扎小人。

  还有什么?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是她没有顾及到后事范围之内的?

  秦岫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人。

  事实上,她心里清楚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适合再去想谁了。

  可就是放不下。

  她死了,自己家的亲人再如何都有办法安置,心里也都有替他们考虑的方向,可……谢倓呢?

  他的心还在自己这里挂着,却连个为她悲痛的名分都没有。

  他们两个出生在同一年,一样的年纪,她皮肉之苦受尽后即将半身入土,他虽然会继续活着,可也马上就要因为她知道什么叫多情自毙的教训。

  谢倓会成为秦岫将死都难以释然的牵挂,可秦岫一死百了后却会成为他洁白人生里无可抹杀的污点……和负重。

  他那么喜欢秦岫,从身到心都给她了。

  正因如此,才明晃晃地昭示着,他爱过一个生前辜负了他,最后还要赐予他一场堪称这世间最恶毒的离别的人。

  她撒手走了个干净,死人更是有心也无力,然后呢?然后就这么把他丢下来不管不顾?

  秦岫光是想想就觉得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她几乎是有些慌不择路地开始盘算,自己是不是该趁还有时间的时候,去找他谈谈?

  他们两个人似乎已经走到了某种穷途末路的境地,不管谢倓能不能听的进去,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

  于是乎就在当晚,秦岫又一次干了老勾当。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她偷偷摸摸来见谢倓了,以前都是思念决堤到忍不住了才会过来,这一次却是带着决心来告别的。

  秦岫对他的生活习性知道的少之又少,没料到谢倓居然这么早就熄灯睡下了。她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里面的人还没彻底歇下,闻听动静,立刻下意识地沉声低喝一句:“谁?”

  秦岫放轻了声音说:“是我。”

  空气随着话音的落下陡然凝固,须臾,谢倓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地就像对面站着一个陌生人:“来做什么?”

  秦岫垂着目光,强忍艰涩地说道:“来看看你。”

  帷帐里面默然了一下,突然传出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嗤。

  “秦大人还真是左右逢源,一个不落,”他说,“是刚从皇兄那里出来,就来找我的吗?”

  秦岫走上去,十分缓慢地在他床前跪了下来:“我对不住你。”

  她看见谢倓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翻了个身,只拿背影对着她,那背影着白色的单衣,在垂下来的半透明纱帐的遮掩下有些单薄纤弱。秦岫有心想问问他是不是这几天没好好吃饭,人都瘦了大半圈。

  她的嘴唇干裂苍白,喉间却艰难地压着一股欲喷薄而出的甜腥气,想说的话堵在心口,连着五脏六腑生根似的发疼。

  随后突然猛的扶住了床沿,一手放在唇边剧烈地呛咳,身子都咳地弓了起来。然而她到底还记着这是什么地方,有心刻意地把咳嗽的声音压地又低又哑,心口便更疼了,整个人风中落叶似的,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仿佛突然处于腊月的天寒地冻里。

  谢倓闻声回头,只看见窗外的月辉洒了秦岫满身,她眉目低垂近乎憔悴,苍白的面上毫无血色,眼下还能看见两道微弱的乌青,眉头皱地紧巴巴的,神色间好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恍惚间竟连头发都被他一时眼花看成了白色。

  他身在暗处,秦岫根本瞧不清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

  可他却能将秦岫看地一清二楚。

  那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她原本整个人都是紧绷的,此时有气无力地往下微微一塌,手从唇边缓缓落下来,扣住床沿的手也没力气似的滑了下来。

  她松开眼睛,眯起来往暗处看,只能看见床上一个支起身子的轮廓,连他的面容都看不清。

  谢倓:“……你这是怎么了?”

  秦岫收拢五指,不着痕迹地将那股粘稠攥在掌心,苦笑着说:“有些疼。”

  谢倓顿了一下:“伤疼?”

  秦岫摇了摇头,声音泛着沙哑:“心疼。”

  两个字刚一出口,谢倓就觉得自己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疼,莫名其妙的酸,还夹杂着一点子说不出的报复的快/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怕死吗?”

  “……怕。”

  “你也怕死”

  “当然怕。”她低声虚笑了一下,“可比起死,我有更怕的东西。以前我惧怕空无一人的黑暗,后来我怕生离死别,可我更怕的是把生离死别的滋味带给别人。有人爱我,有人需要我,他们都不希望我去死,我一死百了解脱了,痛不欲生的只会是活着的人。这么一比,好像连下地狱都没有那么让我畏惧了。”

  牵挂死去固然让人悲痛欲绝,心怀牵挂而死去,会不会永无瞑目之日?

  她苦笑道:“所以殿下,先不提活着,想要一身轻松了无念想地走上黄泉路,是不是就很难?”

  没等谢倓说话,她又自顾自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有我的苦处,伤害到你,我没什么好说的,可是……结发为夫妻的承诺,我这辈子只对谢倓说过。”

  “我最后来看你一眼,我们之间,仅止于此,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你敢?!”谢倓就知道秦岫突然而至,又莫名其妙地跟他说这么一通话定有古怪,敏锐地从字里行间察觉出几分没有由来的决绝的意味,五指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床褥,“休想!”

  秦岫苦笑一声,心道:“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服一下软,别让我挂心么。”

  “听话,”她用那只没有沾血的手轻轻握住了谢倓的手,几乎是在温柔地恳求,“别喜欢我,也别念着我,你就当……我四年前死在极乐峰了,一直都没回来。”

  “……别说了!”

  “我太喜欢你,有生以来从没这么认真地喜欢一个人,我的痛苦,欢愉,哪怕是只能偷偷见面的窃喜,这一切都是我的支柱,可是我已经拿不起来了……你不是说,只要你干干净净的,那个女孩就会来见你么?可见如果不是我,殿下原该可以嫁个良人,安安稳稳过日子。那我不嫉妒了,我也不再抓着你不放了,我把你让给她,你就……你就跟她好好在一起,行么。”

  “我叫你别说了!”谢倓把手猛的抽回来,“出去!滚出去!”

  秦岫站起来的时候,身形似乎微微踉跄了一下,周身几乎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愁云惨淡,她最后看了一眼谢倓的身影,什么话也没说地抽身离去。

  不管怎么样,有些东西,真的也只能仅止于此了。

  谢倓将脸缓缓埋在手心里,片刻之后,带着哭腔哽咽道:“你这不是在逼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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