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海吧
黎明出现,东方有了鱼肚白。
她躺在摇椅上,看朝阳冲破昏暗的天,看天际的朝日越来越明朗。故事终于翻过漫长的一页，一切应该有一个结尾。夜幕隐去了,但她知道,它们还在云端看着自己,月亮看着,星星也看着。
白天是温暖的，但有多少人明白,夜幕也透着暖意呢。
死亡是一件害怕的事，那么未知，轻易带走熟悉的人。当挡在身前的那些背影倒下,她以为会看见生命的终点,但她没有。但为她遮风雨的人终究会离去，他们连背影都模糊了，但每次去清扫的时候,相片中的他们还在微笑。
有人说一个人会有两次死亡,但她觉得是三次，四次,无数次：生命,社会身份,牌位,记忆,墓穴,骨灰……还有很长很长，很长很长，未尝不是沧海桑田。
女儿在客厅里忙碌。她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比起被人照顾，更喜欢照顾别人。儿子们也罕见地回来，他们子承父业，但时代不同，科技和社会发展得面目全非，最近出现了什么？会显现出全息的那种机器？
连致命的疾病也推出了根治疗程，放在几十年前，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啊。
手搁在把手上，摇椅发出有规律的响声。
没有人能够阻止衰老。浑浊的眼和苍老的褶皱都是定数，像一棵树，越往上长，年轮越多，也越发密集。时间将磋磨的不仅仅只有腰身，还有魂魄和生命力，耄耋岁月，她越来越心平气和。
孙女跑进了露台，蹲在旁边，眼巴巴看过来：“奶奶，妈妈说等会就可以吃饭了。”
她回答好，不过回答的很缓慢。平常时候，应该询问一下她毕业后的工作，奶奶和孙女两个耐心聊一会天。但她的喉舌发音困难，像有痰堵在了中间点上，试着咳出来吗？算了，她笑笑，她可不喜欢医院。
年轻时候，她就不喜欢医院。
她的前半辈子，和医院扯了太多联系。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不喜欢看到身边人紧张的面孔，那些脸孔大多带着悲意，这让她想要为他们伸手擦拭，可是每次都是失败了，虽然不知道哪里出现了失误，但她总在医院失败。
可惜脑袋不够灵敏，记忆也日渐模糊，不然她一定能回想起那些悲伤具体的模样。
女儿走进来，让孙女去厨房搭把手。
一张毯子轻柔盖在了她的腿上。
“妈，太冷了，我们进去吧。”她的声音有些哽。
她想问问她是不是感冒了。这段时期气温忽冷忽热，她小时候经常感冒，但非常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躲在窗帘后，乖乖说：“没事，爸爸妈妈忙，我等你们回来。”
一双坚实的手臂抱起孩子，然后呢——她的思绪重新回归现实。
是啊。
她想，这么久了。确实是漫长的一段人生。
她想咳嗽，但不想让女儿担心。这一点似乎被察觉，她看见自己的手被人捂在胸口——真的只是看见，她的手好像没了直觉，一直软在把手上一动不动。
总得说点什么。
“其实我不想死。还想看聂聂嫁人，看她幸福的样子，就像当初看你爸带你走过地毯，将你交过去的场景。”
太长了。
“你把你大哥叫进来，让他把婚姻不要当儿戏。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把别人的心践踏在脚底下。他爸知道了，非揍他不可。”
太长了。
“你不要哭，磕了碰了都不要哭。哭大声了，我也听不见。”
还是太长了。
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维护的摄影机械会出故障，年久失修的高楼大厦迟早倒塌。她没有问题，只是老了。任何生命都会老去，只是一段又一段的轮回。
连星辰和太阳也会在某天逝去，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我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缓慢，低到几乎听不见。
“……见见他。”
儿子们和女儿将她抱上了车。只是短暂的移动，身子骨都要散架了。短暂性的，她感受到二儿子坚定厚实的背，那一瞬间感到了莫名的欣慰和满足。
他们确实长大。
这是个伪命题。几十岁的人都在成长。可并不是年龄越大就越成熟，她还是很不放心。对于她而言，他们还太年轻，还有不成熟的地方，遇到困难该如何是好。车开得很稳，用的是新型燃料，她感到困乏，差点在路途中睡去。
好在最后还是到了。
不是什么下雨天，天空很清朗，今天一定又会是个好天气。她坐上轮椅，被慢慢推到他的面前。
好久不见。
好像不是太长的时间，前几年他好像还在身侧。他还在一旁的时候，她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你看，你的手好小。”他笑着，笑得还是很英俊，那只手裹住她的手，带着她无法拒绝的暖意。
她终于想起了他们的面容。
“妈。”
女儿的呼唤声好像有点遥远，她振奋了一下精神，耐心看过去。“爸就在这，”她要哭了吗，可惜她没办法伸手替她擦眼泪了，从小时候起就是个爱哭鬼，这样的爱哭鬼，不知不觉长得很高了，会自己擦眼泪，还会故作微笑，“你们好好聊聊吧。”
她嗯了声。
大儿子背过身，背影好像不够坚定，他和她长得很像，但是有点花心，年轻时候挨过他的打。二儿子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她的耳朵又不好使了，听不太清。
但她爱着他们。
“别着凉。”大儿子把毯子一带，她又听得见了。
她想起很多事。
大部分关于他，关于一些离开了的人。他们做了哪些事情，怎样影响她，恍然间，她看见前面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她眯着眼，用力看，用心看，想让灵魂看得更清楚。
他没有变，温柔地看着她。
于是下一刻，她好像也重新获得了没有皱褶的肌肤，岁月的痕迹一点点从她身上消失。她感觉到他的视线，他没有变，她也没有变。如果可以，她想跳起来，跳进他的怀里。以前也好，现在也好。
她如果能开口说话，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好。她有些紧张，像一个刚获得初恋的青涩小女生，有些不好意思。没事的，他不会介意这些，不是介意这些小细节的人。
你还记得……
她想问，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也再度想起了问题。好久好久以前的约定，他们都是凡人！都在人世间闯荡！可她竟然再也没有后悔过。
他依旧温柔地看过来。
她想要握住他的手。可身后传来女儿的哭声，于是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等一下，”她心里说，“宝宝哭了。”
我们的宝宝。我们的大宝宝，宝宝，和小宝宝。
她还能想起第一次握住那小小的手，太小了，仿佛会轻易折碎。但心中涌上的却是无尽的爱怜。他抱着她和孩子，温暖的泪滴在脖颈上，她笑得像个傻子，他们都是傻子，不是吗。
这样想着，她想，宝宝都长大了，应该不是大事。
我问你……
她终于张嘴，应该长了嘴，至少听见了声音：“你去哪了，该回家了。”
那只熟悉的手伸过来，她朝前挪动了身子，勉强握住。肌肤和肌肤之间的贴近太美好了，她蹭在某一段时间碰到挫折，时间停滞，是他推了自己最后一把。
现在呢，她想问。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他的眼神中的温柔，像她爱的那一片海。她曾经差点溺死在海洋最深处，但他让她明白，大海并不可怕，就算永远下沉，也不过是生命前进的一种方向。
“妈，妈妈……”
女儿的哭声又响起来了，她想拍拍她的脑袋，告诉她不要害怕。可惜动弹不得。
不要害怕。岁月会在你的身体上留下印记，留下褶皱，老人斑，黑暗，障碍或者一切你能想象，不能想象的困难。也会在你身上，留下软弱，温柔，迷茫还有幸福等你所从未体会的感情。
不要害怕。
她感受到了什么，于是坚定握住了那只手。她很久没有握上去了，她非常努力，尽管她从未说过爱，但她记得，她始终记得她说过的，她使出了所有的勇气，想证明她记得……
如果你爱我。
如果我们老了，你还爱我，我会努力活得比你更久。
她太笨拙了，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爱。但爱一个人，如果对方生命结束，一定会很痛苦很难过吧，那会很痛，就像灵魂撕扯成两半，就像软弱被人残忍地捅破——她不想要他难过，她宁愿所有的难过都归结在自己头上。
这是她唯一表达爱的方式了。
身体轻飘飘的，似乎有耳熟的哭喊，她有一瞬的迷茫，但前面是熟悉的爱人——这辈子她过得很充实，也很幸福。是的，她真的很幸福，一直幸福到生命结束。
没关系。她想，我已经做到了。
我爱你，一辈子都爱你。
我们去看海吧。
“好。”
※※※※※※※※※※※※※※※※※※※※
好啦。
我们的小月亮，故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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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摇椅上,看朝阳冲破昏暗的天,看天际的朝日越来越明朗。故事终于翻过漫长的一页，一切应该有一个结尾。夜幕隐去了,但她知道,它们还在云端看着自己,月亮看着,星星也看着。
白天是温暖的，但有多少人明白,夜幕也透着暖意呢。
死亡是一件害怕的事，那么未知，轻易带走熟悉的人。当挡在身前的那些背影倒下,她以为会看见生命的终点,但她没有。但为她遮风雨的人终究会离去，他们连背影都模糊了，但每次去清扫的时候,相片中的他们还在微笑。
有人说一个人会有两次死亡,但她觉得是三次，四次,无数次：生命,社会身份,牌位,记忆,墓穴,骨灰……还有很长很长，很长很长，未尝不是沧海桑田。
女儿在客厅里忙碌。她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比起被人照顾，更喜欢照顾别人。儿子们也罕见地回来，他们子承父业，但时代不同，科技和社会发展得面目全非，最近出现了什么？会显现出全息的那种机器？
连致命的疾病也推出了根治疗程，放在几十年前，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啊。
手搁在把手上，摇椅发出有规律的响声。
没有人能够阻止衰老。浑浊的眼和苍老的褶皱都是定数，像一棵树，越往上长，年轮越多，也越发密集。时间将磋磨的不仅仅只有腰身，还有魂魄和生命力，耄耋岁月，她越来越心平气和。
孙女跑进了露台，蹲在旁边，眼巴巴看过来：“奶奶，妈妈说等会就可以吃饭了。”
她回答好，不过回答的很缓慢。平常时候，应该询问一下她毕业后的工作，奶奶和孙女两个耐心聊一会天。但她的喉舌发音困难，像有痰堵在了中间点上，试着咳出来吗？算了，她笑笑，她可不喜欢医院。
年轻时候，她就不喜欢医院。
她的前半辈子，和医院扯了太多联系。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不喜欢看到身边人紧张的面孔，那些脸孔大多带着悲意，这让她想要为他们伸手擦拭，可是每次都是失败了，虽然不知道哪里出现了失误，但她总在医院失败。
可惜脑袋不够灵敏，记忆也日渐模糊，不然她一定能回想起那些悲伤具体的模样。
女儿走进来，让孙女去厨房搭把手。
一张毯子轻柔盖在了她的腿上。
“妈，太冷了，我们进去吧。”她的声音有些哽。
她想问问她是不是感冒了。这段时期气温忽冷忽热，她小时候经常感冒，但非常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躲在窗帘后，乖乖说：“没事，爸爸妈妈忙，我等你们回来。”
一双坚实的手臂抱起孩子，然后呢——她的思绪重新回归现实。
是啊。
她想，这么久了。确实是漫长的一段人生。
她想咳嗽，但不想让女儿担心。这一点似乎被察觉，她看见自己的手被人捂在胸口——真的只是看见，她的手好像没了直觉，一直软在把手上一动不动。
总得说点什么。
“其实我不想死。还想看聂聂嫁人，看她幸福的样子，就像当初看你爸带你走过地毯，将你交过去的场景。”
太长了。
“你把你大哥叫进来，让他把婚姻不要当儿戏。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把别人的心践踏在脚底下。他爸知道了，非揍他不可。”
太长了。
“你不要哭，磕了碰了都不要哭。哭大声了，我也听不见。”
还是太长了。
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维护的摄影机械会出故障，年久失修的高楼大厦迟早倒塌。她没有问题，只是老了。任何生命都会老去，只是一段又一段的轮回。
连星辰和太阳也会在某天逝去，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我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缓慢，低到几乎听不见。
“……见见他。”
儿子们和女儿将她抱上了车。只是短暂的移动，身子骨都要散架了。短暂性的，她感受到二儿子坚定厚实的背，那一瞬间感到了莫名的欣慰和满足。
他们确实长大。
这是个伪命题。几十岁的人都在成长。可并不是年龄越大就越成熟，她还是很不放心。对于她而言，他们还太年轻，还有不成熟的地方，遇到困难该如何是好。车开得很稳，用的是新型燃料，她感到困乏，差点在路途中睡去。
好在最后还是到了。
不是什么下雨天，天空很清朗，今天一定又会是个好天气。她坐上轮椅，被慢慢推到他的面前。
好久不见。
好像不是太长的时间，前几年他好像还在身侧。他还在一旁的时候，她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你看，你的手好小。”他笑着，笑得还是很英俊，那只手裹住她的手，带着她无法拒绝的暖意。
她终于想起了他们的面容。
“妈。”
女儿的呼唤声好像有点遥远，她振奋了一下精神，耐心看过去。“爸就在这，”她要哭了吗，可惜她没办法伸手替她擦眼泪了，从小时候起就是个爱哭鬼，这样的爱哭鬼，不知不觉长得很高了，会自己擦眼泪，还会故作微笑，“你们好好聊聊吧。”
她嗯了声。
大儿子背过身，背影好像不够坚定，他和她长得很像，但是有点花心，年轻时候挨过他的打。二儿子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她的耳朵又不好使了，听不太清。
但她爱着他们。
“别着凉。”大儿子把毯子一带，她又听得见了。
她想起很多事。
大部分关于他，关于一些离开了的人。他们做了哪些事情，怎样影响她，恍然间，她看见前面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她眯着眼，用力看，用心看，想让灵魂看得更清楚。
他没有变，温柔地看着她。
于是下一刻，她好像也重新获得了没有皱褶的肌肤，岁月的痕迹一点点从她身上消失。她感觉到他的视线，他没有变，她也没有变。如果可以，她想跳起来，跳进他的怀里。以前也好，现在也好。
她如果能开口说话，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好。她有些紧张，像一个刚获得初恋的青涩小女生，有些不好意思。没事的，他不会介意这些，不是介意这些小细节的人。
你还记得……
她想问，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也再度想起了问题。好久好久以前的约定，他们都是凡人！都在人世间闯荡！可她竟然再也没有后悔过。
他依旧温柔地看过来。
她想要握住他的手。可身后传来女儿的哭声，于是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等一下，”她心里说，“宝宝哭了。”
我们的宝宝。我们的大宝宝，宝宝，和小宝宝。
她还能想起第一次握住那小小的手，太小了，仿佛会轻易折碎。但心中涌上的却是无尽的爱怜。他抱着她和孩子，温暖的泪滴在脖颈上，她笑得像个傻子，他们都是傻子，不是吗。
这样想着，她想，宝宝都长大了，应该不是大事。
我问你……
她终于张嘴，应该长了嘴，至少听见了声音：“你去哪了，该回家了。”
那只熟悉的手伸过来，她朝前挪动了身子，勉强握住。肌肤和肌肤之间的贴近太美好了，她蹭在某一段时间碰到挫折，时间停滞，是他推了自己最后一把。
现在呢，她想问。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他的眼神中的温柔，像她爱的那一片海。她曾经差点溺死在海洋最深处，但他让她明白，大海并不可怕，就算永远下沉，也不过是生命前进的一种方向。
“妈，妈妈……”
女儿的哭声又响起来了，她想拍拍她的脑袋，告诉她不要害怕。可惜动弹不得。
不要害怕。岁月会在你的身体上留下印记，留下褶皱，老人斑，黑暗，障碍或者一切你能想象，不能想象的困难。也会在你身上，留下软弱，温柔，迷茫还有幸福等你所从未体会的感情。
不要害怕。
她感受到了什么，于是坚定握住了那只手。她很久没有握上去了，她非常努力，尽管她从未说过爱，但她记得，她始终记得她说过的，她使出了所有的勇气，想证明她记得……
如果你爱我。
如果我们老了，你还爱我，我会努力活得比你更久。
她太笨拙了，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爱。但爱一个人，如果对方生命结束，一定会很痛苦很难过吧，那会很痛，就像灵魂撕扯成两半，就像软弱被人残忍地捅破——她不想要他难过，她宁愿所有的难过都归结在自己头上。
这是她唯一表达爱的方式了。
身体轻飘飘的，似乎有耳熟的哭喊，她有一瞬的迷茫，但前面是熟悉的爱人——这辈子她过得很充实，也很幸福。是的，她真的很幸福，一直幸福到生命结束。
没关系。她想，我已经做到了。
我爱你，一辈子都爱你。
我们去看海吧。
“好。”
※※※※※※※※※※※※※※※※※※※※
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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